花羅差點把腦子想炸了也仍舊沒弄明白那些古怪讚許背後隱藏的意思,忍不住懷疑周家這群皇親國戚恐怕開蒙時頭一件事學的便是如何不說人話。
大概是她腹誹得太明顯,楚王低哂一聲:「放心,我不是容祈的敵人,至少現在還不是。我也不會逼你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花羅總算找到了個自己能聽懂的話題:「也就是說,您還是要讓我做一些事了?」
她問得直愣愣的,活像是棒槌的親妹妹。幸好楚王不以為忤,只淡淡答道:「是,也不是。」
在花羅困惑的目光中,楚王將一旁小窗推開一條縫隙。透過花樹枝杈,或獨自或結伴遊園的男女賓客們的談笑之聲模糊地傳來,雪後初霽的天光下,正是一副衣香鬢影的盛景。
容祈的身影也在其中,他大病初癒,臉色仍不太好,但興緻看起來卻還不錯,正在與身邊兩位年過不惑的男客閑聊,而一旁更遠處的亭中,一群小娘子欲蓋彌彰地用紈扇與綉帕半遮著臉,視線早已蛛絲似的纏在了他身上。
「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花羅心中嘀咕,替那些小娘子們掬了把辛酸淚。
口中卻問:「殿下讓我看這個作什麼,莫非是想讓我拈酸吃醋么?」
楚王閨女都快及笄了,自然沒有興趣糾纏這些小兒女間的廢話,指著那倆男客中看似更殷勤的一人說道:「藍衣的那人是戶部的,才幹庸常,當年大梁初立,他的老師一力主張和親止戰,容叔出征時,若非姑母與我日夜緊盯,他們連糧草之事都要借故推諉。」
而如今,那人卻毫無芥蒂地湊到了容祈身邊。
花羅沒逞到口舌之利,反倒被點明了本想迴避的事情,心中不禁一陣焦躁,卻又聽楚王繼續道:「亭中紅裙、拿著綉金團扇的女子,曾祖父在前朝末年的宮變中被容叔困在朝中,驚嚇過度,此後一病不起。她旁邊黃裙女算起來還與前朝宗室有些關係,伯祖母是前朝郡主,因縱容下人欺凌百姓,被容叔親手殺了。」
花羅頓覺更驚悚了,也不知道該感慨容瀟果真是個殺神,還是應該驚嘆於那些昔日仇家的後人們居然能如此色令智昏。
——畢竟,她敢保證,那些嬌滴滴的小娘子們可絕不會如她一樣堅信「父債子償」就是句胡說八道的屁話。
楚王看著花羅神色幾番變化,出聲提示:「你看出來了么?」
花羅默了默,吁出一口長氣,情真意切地點頭道:「嗯,看出來了,現在容祈身邊可謂是群狼環伺啊,真危險極了!」
楚王:「……」
你看出來了個鬼!
他差點就分不清花羅是真愣還是裝傻,可緊接著就瞧見她嘴角微微抿起了絲笑容,在楚王看來,那幾乎就像是一種無聲卻又肆無忌憚的宣告。
楚王心中便忍不住生出一種微妙的感慨來。
但他的表情卻還是沒有任何軟化,淡淡吩咐:「罷了,你不願將容祈往壞處想也無妨,但接下來,你只有兩個選擇。其一,你伯母孕期將滿,這幾個月你便留在家裡照應,不要出門了。」
花羅倏地一挑眉。
楚王毫不在意,緊接著說起了第二個選擇:「或者你可以一切如常,但是,以後的日子裡,無論容祈做什麼,你都不許阻攔他。」
花羅一臉匪夷所思:「殿下的意思是,即便他突發奇想要一把火把侯府燒了,我也只能站在旁邊看著?」
楚王無意配合她拙劣的玩笑,平靜道:「你可以把他從火場里救出來。」
這話中彷彿隱藏著些許難以分辨清楚的意味,花羅坦誠道:「殿下,您的意思我不明白。」
楚王:「你不必明白,只要照做就好。」
他在窗欞上叩了兩下,剛剛出去的那個端莊的侍女立刻走了進來,扶住了輪椅的椅背,推著他離開了屋子。
就在臨出門的時候,他忽然回過頭:「今天的事你儘管告訴他無妨。」
花羅剛鬆懈下去的脊背立刻又挺直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她沉吟著望向楚王漸漸遠去的背影,忍不住琢磨,「是有恃無恐,覺得我就算說了也於事無補?還是說,在此事上他早已與容祈……」
心照不宣?
最後一個念頭剛出,花羅就差點把自己嚇出一身冷汗來。
如果真是這樣,也就意味著容祈真的如同楚王所說的那樣,正在謀劃著什麼反常的事情。
再聯想到返京路上好似被內鬼放走的俘虜劉魯……
花羅一時只覺心裡簡直亂成了只被貓抓過的線團。
也正因這樣一耽擱,等她整理好心情,打算出去找容祈親口詢問的時候,才發現外面早已只剩下了空空****的梅林,四周連個問路的人都沒有。
花羅愣了一會,遺憾地放棄了上房的打算,不由嘆了口氣,順著小路漫無目的地往前溜達起來。
可剛走出一小段路,忽然,一點晶亮的閃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就在不久前那群小娘子歇腳的亭子邊,樹下的雪地里落了一隻嵌紅寶石的小釵。
花羅回想了下當時那幾人的裝束,疑心這東西應該就是那紅裙的小娘子遺落下來的。
她往前方張望過去,只見隔著重重梅枝,遠處水岸附近似乎有紅色衣擺一晃而過,也不知是不是失主。她正要邁步,卻聽身後一聲低笑:「好巧,裴二娘竟也來赴宴了?」
花羅撣撣裙角的雪,掛上一副驚訝的神情回頭:「裴少尹好風雅。」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京兆少尹裴少陵。
這人一如既往地騷包極了,一身緋紅的長袍配上白色的大氅,頭上高束金冠,發間還簪了枝開得正艷的梅花,渾身都散發著能讓蚊子絕種的熏香味,讓人不禁懷疑他跑錯了地方,把楚王府當作了哪個相好的家裡。
裴少陵卻像是沒聽出花羅的口是心非,低頭往她手上瞅了眼,笑吟吟道:「此物與你今日裝束很不相配,怎麼,莫非靖安侯府中竟窮得連副好看的頭面都找不出來了?」
花羅皺眉看著他。
裴少陵的狐狸眼眯得更細了,笑容里透出股令人懷念的幸災樂禍。
幸好花羅也不是臉皮薄的尋常小娘子,不僅沒有糾結於她與容祈的關係,反而還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可不是,容侯沒什麼女人緣,家裡還真找不出幾件好看的首飾,實在比不上裴少尹。」
又往他頭上那枝梅花瞟了一眼:「哦,對了,若說相配,我看你今天穿得挺喜慶的,不如你把這東西拿去戴了吧?」
裴少陵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虛情假意地推辭:「不必不必,裴二娘客氣了。」
花羅故作詫異:「怎麼,裴少尹難道在盼著我不客氣嗎?」說著,還摸了摸腰間,彷彿很是惋惜沒能帶刀赴宴。
裴少陵:「……」
他乾咳一聲,生硬地轉開了話題:「你是在找靖安侯吧?我記得剛剛在前面見到他了。」
他手指的正是那疑似失主的紅裙女所在的方向。
花羅見他一副諱莫如深等著看好戲的神情,便知道甩不脫這狗皮膏藥了,索性大大方方地做了個「請」的手勢:「那就勞煩裴少尹帶路了。」
她對裴少陵此人了解不多,但也能猜到出身寒門的他既然能憑著自己的本事在短短數年中爬到京兆少尹的位置上,就絕不會只是個油嘴滑舌的庸才。也正因此,花羅便不由懷疑起他這會兒冒出來殷勤帶路的用意了。
越往前走,兩旁岔路偶爾能遇到的賓客便漸漸多了起來,花羅謹慎地與裴少陵拉開了一點距離,狀似無意地問:「今日裴少尹來赴宴,可曾見過楚王殿下了?」
裴少陵回過頭來,似乎有點詫異,指節抵在唇上咳了聲,似笑非笑:「楚王殿下人品貴重,在下豈敢如此隨意去拜見。」
花羅一時分不清他是在自嘲自己打扮得太花里胡哨,還是在暗諷楚王古板嚴肅。
正在此時,迎面走來了幾個華服青年,看衣著打扮,與裴少陵頗為相似,如同幾隻湊在一起覓食的錦雞。剛打了個照面,那幾人便笑嘻嘻地往裴少陵肩上錘了一拳:「行啊,難怪不和我們同行,原來是美人相約!」
花羅回過神來,低頭瞅了瞅自己的裙子才確定那聲「美人」指的是自己,頓時深感新奇——自來只有她調戲別人的份,卻沒想到這亂轉的風水居然還真能輪到她自個兒的頭上。
可她還沒來得及讓那幾個紈絝見識一下美人的能耐,裴少陵卻出人意料地怔了一下,似乎十分迷惑地回過頭往身後看了看,待到視線落到了距他數步之遙的花羅身上,終於恍然大悟:「呀!這是哪裡來的小娘子,怎麼跟在我身後,莫非是迷路了嗎?」
花羅:「……」
她看慣了容祈天衣無縫的偽裝,此時只覺裴少陵演得浮誇極了,奈何對面那幾個沒見識的紈絝錦雞們居然信了,不僅信了,還真心實意地尷尬了起來,紛紛收斂起了打趣的神情,一連聲地對著她道起歉來。
花羅還沒見過這麼實誠的紈絝,幾乎有點不忍心當著他們露出真面目來,便只好遺憾地把心裡的蠢蠢欲動按捺住,「羞澀」低下了頭。
好不容易熬到把那幾隻錦雞送走,她向前幾步追上刻意與她拉開距離的男人:「哎,我說你這到底算是哪齣戲?」
裴少陵笑眯眯地歪頭:「這位小娘子的話,在下怎麼聽不明白呢。在下不過是好心送你回到家人那裡而已,難道還會別有用心么?」
花羅:「嘖……你接著裝。」
看出裴少陵不願回答,她也沒再追問下去,只不過剛才那番作態確實對她的聲譽有益無害,她便還是在心裡承了他幾分情。
又過了一小段路,梅林再次由疏轉密,賓客漸稀。在裴少陵的指引下,兩人又轉過了一道彎,只見高大的假山石背後隱著道水灣,岸邊亭旁旁橫出來幾枝梅花,剛好影影綽綽地遮住了檐下的兩道身影。
裴少陵輕笑道:「看來不巧,靖安侯居然正與佳人有約。」